赵六喜笑颜开,忙说:“不叨扰不叨扰,将军您来,就让小店蓬荜生辉了。”
许是过了时候,店里只有几个食客。岑熹来时店里的老板还是赵六的父亲,他常跟在他父亲身边,记得他的喜好,亲去端了热乎乎的牛肉汤和肉馅饼。
岑夜阑看着馅饼,恍了恍神,抬手舀着牛肉汤喝了,依旧是熟悉的味道。
赵六说:“以前老将军来都是我爹亲手给老将军做,现在都是我做的,不知道合您胃?”。
岑夜阑微微一笑,道:“味道很好。”
“您喜欢就好!”赵六更开心了,岑夜阑看着,心头微宽,道,“令尊身体好?”
赵六絮絮叨叨地说:“好着呢,昨中午一气吃了五张肉饼!就是现在年纪大了,我媳妇又生了孩子,他和我娘就闲着带带孩子。”
岑夜阑听见孩子两个字,顿了顿,将手中掰开的肉饼送入中,肉饼油腻,他正当孕期,反应又大,见不得荤腥,险些吐了来。他皱眉忍了忍,才吞了去。
赵六全然不觉,突然想起什,兴冲冲对岑夜阑说:“将军,您先等等,”说完,他急匆匆地跑去了后院,回来时,怀里竟抱了个孩子。
赵六语气间颇有几分为人父的欣喜和豪,道:“将军您瞧瞧,这是我子,三个月了!”
岑夜阑怔了怔,目光落在那个襁褓中的孩子身上,不知怎的,战场上悍勇无匹的将军竟罕见地生几分莫名的心慌忐忑,还有点不言说的抗拒。
襁褓里的孩子小小的,睁着乌黑的眼睛,生得白白胖胖,圆乎又爱。岑夜阑从没有见过这小的孩子,一时间整个人都呆了呆,小孩若有所觉,好奇地望着岑夜阑,小手也探了襁褓,指头嫩生生的。
赵六笑道:“将军,这小子喜欢你。”
鬼使神差的,岑夜阑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小手,只觉柔软又脆弱,仿佛他稍稍一用力,孩子的手就要碰坏了。
赵六说:“将军,您抱抱?”
岑夜阑尴尬道:“我是粗人,手上没轻没重的,只怕要弄伤孩子,”他又看了眼那孩子,小孩眼珠子像匍萄,黑溜溜的,很是爱。
眼见着赵六还想说什,岑夜阑在桌上留了锭碎银子,仓促道:“我还有事,先走了,改日再来好好尝你的手艺。”
岑夜阑是落荒而逃的。
看着那个孩子,岑夜阑情不禁地想起苏沉昭说他有孕在身,他肚子里也有一个孩子。
回了府,岑夜阑疲惫地躺在榻上,有几分心力交瘁之感。门关得死死的,就连窗也关紧了,阳光爬不进屋子里,仿佛成一方见不得人,也见不得光的小天地。
岑夜阑想起苏沉昭说的怀孕,说这是他的孩子,他的骨血,眼前又仿佛浮现那只嫩生生的柔软的小手,还有那个孩子,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。
岑夜阑抬起一只手臂挡住脸,另一只手指蜷了蜷,不控地慢慢摸上了己的小腹,隔着衣服,堪堪一碰就痉挛似的攥紧,又忍不住慢慢松开。
他的孩子,他的骨血,刹那间岑夜阑心里竟生几分微妙的感觉。他无根的浮木似的在这尘世间,孑然一身数十载,如或许会有这一个人,长在他的血肉里
,和他血脉相连,不割舍,一时间,岑夜阑心中竟升腾起强烈的痛楚和欢喜。
他将己蜷在榻上,一手捂着小腹,忽而想起孩子,想起北境,想起远在燕都的元徵,岑熹,恍恍惚惚的,好像陷入一个疲倦而又混乱的梦。
第60章
一个月后,燕都。
“孟姑娘,阿徵好些了?”
燕都月春意正浓,天气晴朗,院子里的花木长势好,一派欣欣向荣之景。
这是元徵在宫外的府邸,原本元徵尚未封王,不宫开府,他三哥元珩封王开府时,元徵闹着也要在宫外有府邸,皇帝宠他,就将己未登基为帝时在宫外的府邸翻修了一番,赐给了元徵。
府邸修得精致,花木扶疏,假山流水,整个燕都也鲜有这样漂亮恢宏的府邸。
元珩远远地看着趴在亭子里的年,他枕着,看着水里攒动的鱼,身边两个宫人小心翼翼地候在一旁。
孟怀雪二十五六岁,一身红色裙裳,眉宇之间很有几分英气,说:“回陛,太医说阿徵的外伤已无大碍,只这——”她顿了顿,轻叹道,“还是老样子。前两日伸手要抓水里的鱼,一头扎进了水里,连浮水也忘了,胡乱挣扎着不知喊叫,若不是赶巧有人路过只怕要生生溺死在水里。”
元珩眉心微蹙,道:“这府里的人怎当差的?竟不跟在主子身边伺候。”
孟怀雪说:“这小子好的时候脾气就坏,疯了脾气也不见好,发病将几个碰他的人差点打死了,底人如伺候他都心惊胆战。”
元珩道:“你如要照顾孟相又要看着阿徵未免太过辛苦,不如将阿徵送进宫中,照顾起来也方便。”
孟怀雪福身行了一礼,道:“多谢陛,不过宫中规矩多,阿徵这样子,去了宫里只怕要将皇宫都掀翻了,平白授人话柄。”
“阿徵好的时候就不喜被拘在宫里,回京时不知是不是已经得知了先帝驾崩,受刺激太过,见了皇宫就抗拒,大喊大叫的,还钻进了床底,害怕得不得了,”孟怀雪语气转低,眼里多了几分克制的悲悯。
元珩抬起眼睛,看着远处的年,他半个身子都探了栏杆,宫人吓坏了,忙凑过去哄着他来。元珩朝湖心中的八角亭慢慢走了过去,元徵不肯让宫人碰,推搡开,拔腿就朝他跑了过来。
元珩叫了声,“阿徵。”
元徵恍若未闻,挤开他就跑向孟怀雪,孟怀雪当即说:“阿徵!”
元徵脚步顿了顿,竟停了来,一脸的不高兴,先告状,说:“阿姐,他不让我看鱼。”
孟怀雪说:“阿徵听话,先向陛行礼。”
元徵却道:“陛,陛是什?”
孟怀雪眉毛拧紧,元珩却是一笑,伸手握住元徵是手臂,说:“阿徵,没有陛,你不认得我了?”
元徵如受了刺激,猛地甩开他的手,往后退了几步,警惕地盯着元珩。
孟怀雪低声说:“阿徵不认得人,我教了他半个月,才让他记住了我。”
元珩手中一空,他看了眼己的掌心,又抬起眼睛看着元徵,轻声道:“阿徵,我是三哥啊。”
元徵上打量他,转头就对孟怀雪说:“阿姐,我饿
了,”他揉了揉肚子,孟怀雪伸手将他乱了的鬓发捋了捋,道:“你乖乖的,我让宫人给你拿东西吃。”
元徵笑嘻嘻地应了声好,年眉眼之间不见半分昔日的骄狂飞扬,黑白分明的一双眼,见了元珩和周遭的人却仍有几分闪躲。
元珩安静地看着他渐渐走远,一边走,还拿手扯了段柳枝一晃一晃的,忍不住叹了声,道:“阿徵这个样子,看着真让人痛心。”
孟怀雪沉默了片刻,道:“太医说他不知何时才好,或许一段时间就好了,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。”
元珩道:“孟姑娘且宽心,我会寻遍天名医,一定会医好阿徵。”
孟怀雪看着青年清俊温雅的面容,垂眼,怅然道:“多谢陛。”
元珩道:“不必言谢,我阿徵本就是手足兄弟,当年他处处护着我,如我不会看着他遭罪。”
“刺杀阿徵,拦截他回京的刺客我已着人在查,”元珩他声音里多了几分寒意,道,“朕倒要看看,什人这大的胆子,竟敢对阿徵这样的狠手。”
孟怀雪轻声道:“那些人都是死士,行事滴水不漏,只怕无从查起。”
元珩说:“整个大燕,有这样大手笔的,屈指数。”他话里虽未点明,二人心知肚明,世家,只有世家养这样的死士。如燕都城中只有赵程孟萧家,当中又以赵程势盛,
偌大京都,无人不知定王和元徵一向不和。如定王身死,身程家的贤贵妃缢,程家这些时日一直便隐而不发。
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元珩坐了元承想坐的皇位,程家未必肯善罢甘休。
二人都安静了片刻,元珩突然道:“过两日,边军统帅还便会回京,朕听说阿徵在北境时,和岑将军相交匪浅,交情颇深。他事前将离开北境,让岑将军和阿徵接触一二,或许对阿徵的病情有所助益。”
孟怀雪眉梢一挑,道:“我听说阿徵一去北境岑将军就抽了他二十鞭子,二人还屡屡大打手,”她有几分护短,哼笑道,“阿徵一向心高气傲,岑将军这样落他的面子,阿徵岂他交情颇深?”
“再说,阿徵如连陛,连我都忘了,怎会记得他?”
元珩浅浅一笑,道:“岑将军治军严明,一时龃龉,算不得什。”
“朕听说,江湖神医的亲传弟子一直在北境,”元珩道,“我已经让岑将军请了他一并来京,届时,让他给阿徵看看。”
第61章
岑夜阑还朝那日阵仗极大,帝王着人京都城门十里外亲迎,岑夜阑骑在马上,将士披甲执锐浩浩荡荡地随在身后,队列齐整,一派肃穆萧杀。
城防营开了道,百姓夹道相迎,一个个翘首观望好不热闹。
岑夜阑的边军久经沙场,那是血腥杀伐里磨炼的锐利,如寒光熠熠的尖刀一般,让人望而生畏。
百姓原本在窃窃私语,在北境军齐整的步伐声,渐渐的都安静了来。
岑夜阑已经许久没有回京了,他看着燕都的烟柳画桥,燕都的风仿佛都是柔的,香软的,不似北境的冷冽。和他以前进京时所见并无二致,好像宫闱之中,帝王更替也好,兄弟阋墙也罢,个人的喜乐荣辱微不足道,留不一丝一毫的
痕迹。偏偏不知多人,为了够爬上那个至高之位,步步为营,百般筹谋。
岑夜阑情不禁地想起了元徵,恍了恍神,心里五味陈杂。
回了京都,他和元徵迟早要见面的。
如元徵疯了——岑夜阑尚且不知道元徵疯到什地步,他想,要真是疯了,什都不记得,倒也……啧,倒也省事。岑夜阑如是想,心中却有几分说不的滋味。
岑夜阑一进京,就先入宫谒见了新帝。
这是他头一回认真看这位登基的新帝,元徵中的三哥。元珩生得眉目清俊,言行儒雅端方,进退有度,已是九五之尊,却没有半分骄狂矜傲之态,反而颇为客气,大有礼贤士之意。
无怪元徵对他推崇有加,就是这一个人,一无帝王恩宠,二无母族做靠山,却在宫变里成了最大的赢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