夐山君笑道:“那这瓮长忧酒,却也有心鬩与情鬩的两分功劳。”
“望木三生,修成了大梵天,而‘佛不知’酿成长忧酒,偏又引舍脂公主与帝释天的苦海情劫。”峙先生的酒意许是上了头,讲三句叹一句,语气莫名唏嘘,“唉,见这天地间的缘法,当真是难以捉摸。”
书中仙人抓住机会立刻怼之:“老酒鬼你糊涂了不是?长忧酒明明是阿素落个采‘佛不知’酿的。”
峙先生“哦”了一声,反问:“方才是谁说的,‘佛不知’生长于须弥山灵河畔?而舍脂公主身在器世间,如何到得了忉利天?”
“何须争论,咱再瞧瞧小凤凰的梦魇便知——”
照进再竹寺的月色皎洁又空寂,佛殿中三圣倒是侃得热火朝天。
那些说不尽的旧闻轶事,到底也只是一番佐酒闲话,而被涅槃之火烧成个大火球的雍卿,却真真切切经历了三圣闲话之中的所有“生死爱恨”——
彼时她在烈火中,见到了一片波光幽绿的深海。
海众生喧嚷,是为“器世间”。
其间有阿修罗王国土住处。
据西天界经卷记载:阿修罗族以金、银、颇梨、珊瑚、赤珠、砗磲、玛瑙等七宝筑起高山般巍峨的宫堡群,纵广八万由旬,名为“阿修罗大城”,城中央则是阿修罗王所居住的摩婆帝宫城。
千万年以来,提婆神群诩为“天人”,将器世间一切生灵视作生来污秽的“非人”,却又以皈依之名,行征伐之实,逐步攻陷了夜叉、乾达婆、紧那罗等族群。
唯独以毗摩质多罗王为首的阿修罗族最为桀骜不驯,始终不愿臣服于西天界,故此成了提婆神群的眼中钉、肉中刺。
这位毗摩质多罗王,身形高大如山岳,且相貌极其凶恶。道是:“其形有九头,每头有千眼,九百九十手,八足,中吐火。”
与提婆神群开战时,毗摩质多罗王是最勇敢果决的统帅,无一次不是挥舞着战斧冲在最前,从未因对手的强悍神力而软弱退怯。故此,他受到了族人发肺腑的崇敬和爱戴。
他的妻子名叫华鬘。
阿修罗与其余族群不之处更在于:男皆身形丑恶,阿修罗女却是端正美貌,常受天人觊觎。
华鬘王后不仅生得瑰姿艳逸,且心地良善,性情温和亲。
某日清晨,海上升起霞光万丈,无数朵莲花飘落至器世间的每个角落,毗摩质多罗王与华鬘王后的爱情在摩婆帝宫城深处落地生根,阿修罗众迎来了他最美丽的珍宝:舍脂公主。
听闻了这一喜讯,正在战场上厮杀的毗摩质多罗王及其麾越发骁勇,竟一举将提婆神群击溃,两族之间首次现了压倒性的胜败之分,连先前被掳往西天界的诸多阿修罗女也被救回族中。
毗摩质多罗王将此次大捷视为舍脂公主降世的吉兆,诸阿修罗无不欢欣喜悦,载歌载舞以示庆贺。
然而此之后,毗摩质多罗王便令,让舍脂公主居住于宫城里面最隐蔽的奢摩梨林苑,并修起七重垣墙、栏楯、铃网将这座园林团团围住,便是阿修罗族人中,也只有他和华鬘王后最信任的侍从才够见到公主。
光阴倏忽而过,小公主渐渐地长大了,阿修罗
族与提婆神群之间的战争仍旧不断发生。
从前毗摩质多罗王征时,留在摩婆帝宫城中等候的华鬘王后总是担忧不已,如为他担忧的,又多了一个年聪慧的舍脂公主。
即便宫城处守卫森严,七重垣墙、栏楯与铃网也未阻拦所有灾厄。
毗摩质多罗王再一次征的那天,奢摩梨林苑里悄无声息地来了一个不速之客。
“阿素落,我为你解忧。”
来者红衣墨裳,面上似笑非笑之时,邪气骤生。
☆、第三十五章
奢摩梨林苑之侧,有大池名“难陀”。
火、金、青、赤、白、绿诸色莲花遍生于池中,盛放时花形似宝灯一般光彩夺目,花香逸散令人如身在幻梦。
此刻,花光香气即便如梦如幻,也并不引人注目,只成了难陀池畔那位观花者的陪衬。
“你是何人?”
“吾名‘毗那夜迦’。”
阿素落端坐在绀青琉璃阶上,身披的迦旃邻提羽衣全无半点华彩,长发随意用丝绳束起,整个人已然是不方物之美。
那些原本寸步不离跟着她的侍从都不见了,她却未曾流露半点惊惶之色,神情淡然又从容,仿佛毗那夜迦的存在感还不及她放在身旁那只未封的吉金酒坛,抑或池中的任何一枝花。
“毗那夜迦?我不认得你,为何你会知晓我的名字?”
莫说整个器世间,便是阿修罗大城之中,也只听闻过公主的封号:舍脂。至于她的真名,从来只有毗摩质多罗王与华鬘王后才知道。
毗那夜迦虚空中变幻一幅画卷:“是‘她’告诉我的。”
画里是个黛眉雪肤的美人,双目紧闭如陷于沉眠,除了面容之外周身皆笼罩在一团诡异红烟中。
“她还挺好看的。”阿素落说完这句话,起身抱起酒坛,便打算回到寝殿。
见她无动于衷,毗那夜迦脸上笑意一滞:“你不想知道她是谁?也不问如何为你解忧?”
阿素落回过头,颇无辜地眨了眼:“你若想告知于我,然会说。”
“——她叫‘波旬离暗’。”
话音落,毗那夜迦似来时那样原地消失。
“这就气跑了?”阿素落有点难以置信。
一刻,画上的波旬离暗睁开眼眸,双瞳深黑犹如漆石,摄人魂魄。
“阿素落,你和你的母亲华鬘王后一样善良,所以你都希望战火够彻底平息,不再有人伤亡。”
公主神情沉静地点点头。
“方法很简单。”画中红烟翻滚如沸,将波旬离暗的容颜衬得越发妖异,“只要你酿最好的酒,种最美的花,然后献给帝释天,两族之间就不会再发生战争。”
“酿酒与种花都是我所擅长的事,只惜,我阿修罗一族永远不会向提婆神群臣服。”公主用最平和的语气说了最刚烈的话,转身就走。
身为毗摩质多罗王之女,勇于抗争与不屈的精神样流淌在她的血脉中。
波旬离暗不急不缓地问道:“那如果,把‘进献’换作‘赠予’呢?”
阿素落蓦地停脚步。
“你以不去尝试,但
两族的仇恨必将无时不刻地继续去,或许哪一天,连你的父亲毗摩质多罗王也会战死,阿修罗族样会沦为提婆神群的奴仆。”
阿素落再三思索,心中仍觉得波旬离暗说的这番话,并非全是危言耸听。
她从小在父亲的羽翼庇佑之长大,虽被悉心呵护,却也没继承阿修罗王者的强悍战力。
得到更慎重的珍视,就更加成了天真易碎的琉璃。
毗摩质多罗王与华鬘王后终会老去,而她舍脂公主连保都无为力,又如何留得住全族子民的荣耀与由?
想通了利害关系之后,阿素落抬眸发问:“说得有道理,但你不是阿修罗族,为何要帮我?”
“毗那夜迦问了我一个问题,我无法作答,所以想从你身上得到答案。至于为什是你,阿素落。”提及毗那夜迦,波旬离暗的语气带着点难以察觉的暧昧,“从前的天界第一美人是月神望舒,有着障月蔽日之貌的你现了,那他便不足为道。”
“这个问题,难道只有天界第一美人才回答?”阿素落一脸莫名。
“虽不是现在,但我知道,以后给最好答案的人,只有你。”
波旬离暗的微笑变得更加古怪,惜阿素落此刻并未察觉。
她终于定了决心:“既然如此,那你告诉我,最好的酒要怎样酿成?最美的花又该如何种?”
“不在摩婆帝宫城,只有须弥山灵河侧畔,才生长着那一丛用于酿酒的‘佛不知’,跟我来——”
波旬离暗的面容如水中月影碎开,红烟便似流水般从画卷上溢,缓缓翻涌至阿素落裙边。
她犹豫了片刻,终是抱着酒坛,一步步踏上去,最后竟走入了画中。
待阿素落的身影与画卷皆被尽数隐没,那道红烟在原地升起,刹那间又幻化另一个模样丝毫不差的“舍脂公主”,唯独眼尾多了一抹斜挑入鬓的绯红。
忉利天上空,日轮正缓缓滑向西边。
司日之神当值时,向来用的是大的夋鸟原身,目力极佳,眼观千里。
他远远看过去,便将西天界各处胜景一览无余——
整座须弥山共面,分别为黄金、白银、琉璃、颇梨所造,宝物各具异彩,壁之外的虚空中更透层层淡金色光晕。
金光最盛处乃是位于山顶正中央的善见城,犹如烛焰置于明灯。
而那点炽红焰心,即为帝释天所居住的殊胜殿。
殿外有望不尽的七宝阶道直抵山,道旁花木繁茂,香风吹拂,奇鸟相鸣。
“虽是妙境,日日相对却也无趣。”司日之神心中暗叹。
不多时已至西天界尽头,将近虞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