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没有人天生就是面面俱到的当家主母,你才十八岁,有的是时间去学习如何做好。”霍宸顺着她手指到手背,握紧了安抚似的摇一摇,“且我那时是为什答应与你成亲的,你还记得?旁人眼中你的不足,是我心中的长处也未知。”
身欠佳、娘家不显、知情识趣懂进退……她固然不够给他助力,也不如真正身世家的小姐八面玲珑——于霍宸而言,她是最适合的人选。
家世不好,给不了他助力,然也不会有裙带关系;与娘家不睦,便不会与他有牵扯,落个清静;至于知情识趣就更好了,为帝王所猜忌、被迫做个孤臣的肃毅侯最需要的不是孤傲清高作主张,而是足够听话。
至于那些用来应酬交际的虚与委蛇……
“我会教你,别担心。”
霍宸从未如此耐心地去对待一个女子。从前的妾侍不值当他多说半个字,才成亲时他也不耐烦哄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娴意。现在他却觉得,偷得浮生半日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,花费一点时间与耐心去塑造她或许也很值得。
……
夜里了一场大雨,伴着哗哗的雨声,娴意反倒睡得酣甜。
她闭眼嗅着满屋飘浮的桂花香气正惬意,却猛然发觉这日头不大对劲;再掀开帷帐一瞧妆奁上摆着的西洋钟,竟已是快到正午的时辰了。
“怎的不唤我起身?都这个时辰了!”娴意急急忙忙地趿着鞋起身,去翻了衣裳系好,又紧着松叶为她梳头,“又是放对牌的日子,正经是来不及了,误事误事……”
“那些庶务我已令宁堇去盯着了,你慢慢收拾,不必着急。”
霍宸大约是听见了声响,掀帘走进来给娴意吃了枚定心:“锦书说你进来常睡不安稳,我便做主令她不要叫你。张老方才还说你时常对他阳奉阴违?果真欠教训。”
他身上是一贯的绯色白泽服,嘴角轻佻地勾着,眼神却颇严厉。许是那绯色教阳光一映亮得刺眼,娴意不由主地侧头避开,不去与他对视。
“怎的不说话?昨不是很诡辩的?”霍宸走近了,从铜镜中盯着她,“锦书还说你早间时常不乐意用饭?惯的毛病。”
娴意悄悄瞪那“告发”她的黑心丫鬟。她知理亏,并不肯与霍宸搭话,只一双眼处乱瞄,却正撞上松叶一面偷笑一面望她。
她平日待人很和善,这群小丫头也乐意在她跟前顽笑打趣,是以松叶并不怕她,反而大大方方地笑开了:“前些时候没人管束得了夫人,如这孙猴子也遇上如来佛祖了!”
一旁站着的两个大丫鬟于是也吃吃地笑,各寻话头替她打圆场不提。
朝食除开寻常吃食,另有张府医特意开的药膳,实在令娴意避之不及。如有霍宸在一边盯着,这汤汤水水喝起来就更是味嚼蜡了——此人板着张脸甚是冷肃,十足惹人胃痛!
霍宸在一旁看得好笑。
他这位夫人乍一看是个端庄人物,相处
起来却小性子甚多。便如现在,她面上是在八风不动地喝眼前那碗白果腐竹粥,其实手上动作已十分之艰涩沉重,恨不一粒一粒地数着米粒吃,满心不情愿。
偏霍宸是个恶劣性子,故意不发一言,忍笑盯着她喝净了才肯作罢。之后还要理直气壮道:“张府医特特嘱咐过要看着你多用些,你怎还耍小孩子脾气!”
恨得娴意心中倒仰。
霍宸大张旗鼓地指使人往桂树搭了棚子搬了摇椅,茶水糕点备了个齐全,带着娴意优哉游哉地虚度时光。
“你想不想去散散心?”他照旧从肚上托起紫砂壶呷了一,懒散地眯着眼问娴意,“如气候还剩些暑气尾,走水路不冷不热正合宜。你若有心动弹动弹,咱这几日便启程。”
娴意微微一怔:“侯爷身上的公务……是有什变故了?”这时候不当不正的,约莫是朝中又有什意外,须得教他离京避避风头。
“这会倒很聪明了。”那人懒洋洋地一哼,算她答对,“我在阳东时擅处理了水师营的总兵,被陛一顿好训,将身上的官职全啦——万幸他老人家还有些好生之德,给咱夫妻俩留了个管饭的爵位,不至于让我带着你沿街要饭去……”
他说到这转过头来,对着娴意眨眨眼:“我想着咱得勤俭持家,不如回平州老家去打打秋风?”
他早间特意问过张府医,说是娴意这会的情形门游山玩水也没什大问题。老爷子拈须思忖片刻:说不得门走一走,心中也开阔些,对夫人身子更有益处。
左右有这老爷子一路跟着,她只管好好地吃喝玩乐就是了。
“你真真是没个正经……”娴意显然没想到他的老家是平州,唇瓣几度翕动,好半晌才笑骂道,“我祖父是正经文人,你这般土匪脾气,仔细被他老人家追着打家门!”
霍宸笑望过去,眉眼温柔地舒展。那是个很聪明的女子,看得世间所有无声的迁就与爱护。
“那便这定了,咱收好了吃用便启程。”
入夜。
“陛撑不了多久了。”霍宸忽然说。
娴意本已半睡半醒,却被他突然的一句话炸了一激灵。
“陛撑不了多久了,他已开始为太子铺路。”他重复一遍,手指绕着娴意的一绺青丝随意把玩,嘴里说的却尽是惊世骇俗之语,“宁福钟说他近来药石不断,此番明面上了我的官职,背地里却令宁福钟暗示我北境尚不安稳,我仍是朝廷栋梁,有教太子施恩之心。”
“他还真是……又防备我、又要用我,两头都要贪图。”
先帝降职臣子,是为大行之后新帝向臣子施恩以示其仁德,够知人善用——雷霆雨露皆是君恩,皇家的老把戏。
照宁福钟的意思,老皇帝现在是使虎狼药吊着命呢,打眼看着是红光满面老当益壮,实则内里都耗空了,只剩一层光鲜的。
娴意不懂庙堂之争,只是凭本的不安问:“那,当太子
是明君之相?”父子相肖,万一太子也如老皇帝敏感多疑,霍宸大约要代在他手里,实在不值当。
“我哪知道……陛从前亦不是如性情,都是说不准的事。”霍宸放了被他揪得糟糟的发丝,转身将夫人拥进怀里,“就是不知道才要避去,顺道展示一本侯的淡泊名利。”
“机会难得,正巧你想去拜祭祖母,咱便去平州住一段时日。”
避风头去哪都成,但他的妻子大约会更喜欢平州。
第75章 逍遥
霍宸好似对帝王突然的厌弃全无反应, 安静且顺从地接受了这过火的警告——他甚至像是全然没将这当回事,兴致地策划着陪妻子回祖宅探亲。
两人的行既不避忌也不张扬,只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上了船, 也没人为他送行饯别。
“这就离京了?说走就走,他倒是轻松得很。”
御书房里, 才朝的皇帝便得知了这消息, 不咸不淡地一哼。他天蒙蒙亮便起身操劳国事, 时日无多尚不得安生;做臣子的却带着娇妻游山玩水,乐不思蜀。
“侯爷也是被几位王爷纠缠倦了, 去躲躲清净。”宁福钟亲手为皇帝换好了常服, 绕着圈仔细帮他抻平了褶子, “陛也不忍见侯爷他为难不是?若不然侯爷也没机会离京呐。再则侯爷此时避开纷争,也算得上是一段圆满。”
宁福钟絮絮叨叨地念着,皇帝也不见厌烦,由他这样说。这是个跟了他一辈子的老人,比枕边人的皇后还要更亲近三分。此番设计那些个心怀不轨的亲王去试探霍宸, 皇帝也是授意他去做才放心。
万幸霍宸的言行态度都令皇帝足够满意,也教宁福钟有机会替他开脱两句。
皇帝有了由头,于是顺着宁福钟的台阶轻拿轻放:“罢了, 权当是朕给他放个大假。他在阳东立的功劳不小, 这处置是有些委屈他。”
究竟是才替他扫清不小的障碍,即便彼此间对不久后的起复都心知肚明, 在旁人看来,他是苛待功臣,霍宸是桀骜张扬,彼此间都是心有不满。若皇帝包容了霍宸的举动,朝中也会再观望一番, 不至于因此寒了心。
“陛如此体恤臣子,实乃天之幸。”宁福钟适时恭维,脸上笑容掬。
与此时,娴意夫妻两个已安安稳稳地坐在船上,赏着沿途风光一路南。
船是寻了宽敞的新船租了,上头一应物什都是二人在府里用惯了的,依着素日习惯布置得跟正院一模一样,便了路上的诸多麻烦。
娴意来时走得旱路,北上途中脚程又慢又被折腾得灰头土脸。她虽也上过画舫游玩,那小船与这等远行的船只却是大不一样,这会不免觉得新奇。
丫鬟都在外间候着,她也不必继续端着,便坐在窗边,直直地盯着沿途风景看。纵使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,却始终被圈在那一点地方里,最远不过乘上马车,去京郊上柱香的距离。
大抵衣食无忧须
拿由换,人生进退得失总难全。
霍宸见多了外头的风光,反倒更找个舒服的角落窝着,一本书、消磨一整天——他尤其偏那些个恶俗的话本子,却不真的如何仔细地看,只拿这玩意做个挡光的东西,白日里好睡得香。
他又小憩片刻醒来,见娴意仍坐在窗边发呆,心中颇为无奈:“你是个小猫不成,看这久都不够。这景色你得往后看不知多久,届时有你腻歪的!”
“日子长着呢,先过来歇会。”霍宸拍一拍身边的被褥,她赶紧过来。
“我从前单去过画舫游湖,这样的景色却没见识过,便忍不住看久了些。”娴意倒是还肯听他的劝,慢悠悠地捶着腰挪过来,“这宅院外头真真广阔,你瞧那两岸百姓的烟火气,实在令人心生向往。”
“你既心中喜欢向往,怎的来京城的路上没有借机游玩一番?”霍宸稍显诧异。
娴意便笑着摇摇头,神色中带着点微妙的、“何不食肉糜”的意味:“那会子正是冬天,水路不好走,陆路又慢、王巡得又很急,哪有功夫给我跑去逛。这就跟你接着了军令是一样的……亏你还是个将军。”
她将人往里推一推,给己腾个地躺。霍宸伸长了手臂一捞,将人圈在怀里。娴意身上的肉还没养回来,抱着便不如从前那般软绵绵的。她现在有些硌手,时常隔着皮肤摸到她凸来的骨骼。
霍宸沉默地挲着娴意,心中暗忖晚些时候要给她拨多饭菜。
“其实我也并不真的向往那样的生活——看我做什,我己有多本事、几斤几两,我心中都是有数的。非说向往,也不过叶公好龙……你笑什。”娴意慢吞吞地横他一眼。
她是知道己的,在宅门外头,她没那个本事养活己,心里想想也就得了。
那个不许他笑的人伸手过来捂他的嘴,霍宸便刻意抬高了颌,摇头晃脑地逗她,也颇有闺阁乐趣——从前那个端正的、无趣的、模板一样的他的妻渐渐与如这鲜活的女子合二为一,从呆板的框架中脱来。
如此倒也很好。他恍然想着,忽然抱紧了怀里满头雾水的人,闷闷笑起来。
“真好。”他说。
第76章 初到平州
彼时的山水迢迢, 前途无望,如再来一回也不过是短短几日。平州的气候较之京城要润温许多,才了船没一会, 娴意额角已沁点细细的汗——大约也有她现在体质稍嫌虚弱的缘故。
时隔近两年再踏上故土,她竟已觉恍如隔世, 不由主地眯着眼, 抬手挡了挡头的光亮。她从前久居深闺, 并未来过平州的码头,如见了, 却莫名觉得这确该是这样喧闹的地方似的。
身后忽然投一块阴影, 娴意回首, 正对上霍宸有些嫌弃的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