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令不说话,他微微俯身,影笼,他沉而冷地看着他,张大胖大身子绝望地往后缩,嘴里喃喃念着不是我杀的他不是我杀的他。
沈令看了他好一会,极慢地轻轻笑了一笑,他直起身体,坐在椅子里,淡淡地道:“东西,我已经找到了,我很好奇,这样的东西,你居然一直带在身边,是为了什?”
张大曈孔猛的一缩,浑身僵硬,沈令翘脚,一双手松松拢着膝盖,他极其宽容地等待着张大的回答,过了一会,他微微侧头,笑道,“让我来猜一猜,你留着,无外乎觉得以拿威胁人,保己的命,我猜的……对?”
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张大浑身一懈,像堆死肉一样,瘫在地上。一时之间花厅内极静,只听到张大粗重倒气的声音。
不知过了多久,张大发一声长长的带着颤音的喟叹,他说,沈大人,我说,我全说。
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。
张大靠秋市和边贸生意起家之后,阖家搬去流霞关,一心一意结交权贵。一来二去就和时任流霞关别驾的钱孙河搭上了关系,一个有权一个有钱,一拍即合,两相提携,钱孙河升官,他的买卖越来越大,也拿到了唯一一张与以跟北齐交易的商牌。
然后钱孙河要他往北齐捎带东西,他不以为意一应。
最开始是一些寻常货物,然后是书信,当钱孙河要他开始往北齐带人的时候,他终于察觉到不对——
第十七回 烛花久(上)
第十七回烛花久
但这时候已经骑虎难,十年前最后一次送信,唐庐太守怒气冲冲地要他带着北齐信使和信一起回流霞关,他觉得这事不行了,半路醉信使,拿到信一看,大惊失色!信里只有题款没有落款,但是唐庐太守指责收信人——就是钱孙河——没有完成承诺,并扬言若北齐打流霞关,会如何云云。
他知道,己被卷进一桩天大的案子里了!
一关武将勾结别国,这封信就足够定个通敌叛国的罪行啊!他也跑不掉!
张大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,再看信使,恶向胆边生,一不做二不休,杀害信使之后丢入水中,伪装信使失足溺亡,信也丢失,他己却偷偷藏了信,以作为要挟。
他回了流霞关,借身体不行,让外面雇的掌柜替他跑商,钱孙河应该是觉得除了张大之外的人干这件事都不稳妥,或有别的事,便不再让他捎信。
听到这里,沈令眸中微动——钱孙河是瑶华丈夫李将军的副官,现任流霞关的主将。
张大嚅嚅地住了嘴,怯懦抬眼,沈令又问他七月为何袭击“李广”,张大言道,是秋市前偶然相遇,他并不认识“李广”,但是却认了他带的随从是之前在北齐的时候,多次居中联络和接待他的人,他怕东窗事发,才派人诱骗“李广”城,试图灭,但是并未得手就被“李广”跑了,所以后来“李广”重伤回城他也大为惊讶。次也是,“
李广”忽然找上门,他心惊胆战地接待,没说上几句话,刚喝了茶就倒地而亡了!
沈令又问了填头的事,张大抖抖索索地说了,是他围杀“李广”的时候,折损了家丁,本来要慢慢料理,但是恰逢沈令要清点,他慌了,急忙找人,想要把空填上。
到此为止,沈令想知道的都清楚了,他扫了一眼桌子,突兀地换了个问题:“……李师喝的是那杯茶?”
张大颤声道,“……雪、雪青瓷的那只。”
沈令拿过来,里头是姜丝茱萸红枣茶,他略微嗅了嗅,嗅到一丝微妙的甜涩之气,略点了点头,起身来到张大跟前,看了他一会,忽然迅捷手,点了他哑穴,一手掐住他后颈,张大猛一张嘴,沈令不徐不疾,缓缓地将这杯茶水入他中——
捏在后颈的手一松,张大瘫倒在地,浑身痉挛,想要叫但是叫不声,他嗬嗬无声地拼命挖着喉咙想催吐,但浑身发颤根本使不上力,他面色飞快青黑,水眼泪糊了满脸,他抬起头怨毒而恐惧地看着沈令,沈令毫不动容,看了一眼杯子里的茶底,拿巾帕把己碰过的地方仔细抹了抹,对张大唇角一勾,森然道:“……我知道,李师不是你杀的。”
然后沈令俯身,轻轻在他耳边细语,“但是,你必须要死。”
他若不死在此时此刻,就会牵对北齐和冯映的不利诸事,所以,他必须死。
他话音刚落,张大胖大身子一晃,栽倒在地,鼻眼睛和耳朵涌鲜红的血,整个人唯独手脚有些抽搐。
沈令静静地看他咽最后一气,伸手探了一颈脉,已毫无动静之后,把怀里揣着的那封信丢到熏炉中,亲眼看着化成了一点清灰,回头一声厉喝,“快来人!嫌犯尽了!”
然后他快步从张大的尸体旁边走过去,与涌进来的羽林卫错身而过——
张大家所有人宅收监,挨个提审,张大的尸体由灿灿和本县的大夫一起验尸,而冯映的尸体,唐庐王府拒绝验尸,当天带走,准备立刻启程运回北齐。
灿灿举着小柳叶刀,翻了翻荷包,没找到合适的木牌,最后找了张纸,龙飞凤舞地写给沈令,上头个大字:遗憾,想剖。
沈令一边想你就不跟叶骁学点好的?一边连夜提审张家。
因为事突然,他又控制得当,张大妻子、管家、师爷这些来不及串供,兼且张大一死,主心骨顿失,再加上沈令确实知道很多内情,连吓带诈,到得第二日中午,已经拿到了最重要的九份初供。
九份供交叉比对,一些浮面上的事立刻就知道哪些有问题,但是再深些的东西……看着面前厚厚一沓供纸,沈令遗憾地摇摇头;他不是叶骁,真审不来案子。
他继续提审面剩的人,张宅里连仆妇在内十多,很多女子到了堂上就只晓得哭,男人也是,只会喊大人冤枉。
沈令觉得常年对着这个场面,叶骁脾气真好……
本质上其实脾气很
差,纯靠教养和话维持高冷的沈令,在快被这帮人搞得绷不住的时候,冯映死后第三天,十月十八,唐庐王府的人运送尸体回去,而黛颜带着流霞关来的三十个护卫军士,比预定行程早了两天,抵达列古勒——
黛颜到了第一件事就是把叶骁写的信和虎符交给沈令,看到虎符,沈令大惊,他这般定力都面色微变,心内激荡澎湃,捏着虎符过了好一会才沉声道,长史先去歇息罢。
说完他踱进县衙书房内室,掩上门,只觉得手中握的虎符重逾千斤,像团火捏在手里。
沈令心内又愧又疼,只想着己的爱人对己一片赤诚,全心相待,连虎符这种攸关身家性命的东西都交在他手中,他呢?他做了什?他为了保护北齐和冯映,杀人灭——他对不起叶骁。
沈令几乎有些迷茫地微微垂头,胸发闷,飞快地了几气,这几日来刻意压对叶骁的愧疚一翻涌。他想,阿骁,我对不起你。我骗你瞒你,做了会对你不利的事。
叶骁说过信他,也确然把生死交付在他手中,他现在,与叶骁许了百年之诺,却骗了他。
沈令只觉得胸腔里那块跳动的肉像是被醋冻住了一样,又沉又涩,酸得发疼发苦,一一的挣着,他生平第一次,生一种辜负的难过来。
第十七回 烛花久(中)
沈令眼底酸涩,用力眨了眨,把虎符贴身收好,展开手中的信,信倒简单,写着叶骁最晚十月二十三到流霞关,一切计划照常,包括这次黛颜带来的流霞关军士,统统由他安排调遣。
沈令捏着菲薄信笺,指尖眷恋地扫过上面字迹,像是碰到他的脸,忽然又把指头收回来,有些愧疚地想,己做了对不住叶骁的事啊……
他又想,这是十多年前旧事,现在翻来本就与谁都无益,刚一这想,却兀摇了摇头,他暗道,沈令啊沈令,错就是错,骗就是骗,辜负就是辜负,你怎懦弱到要给己找理由的程度了?
一瞬间他脑内五味纷杂,乱哄哄地一片,他复又看向信笺,忽然毫无关系地想,阿骁的字真丑。
叶骁极聪明的人,但是不知怎的,字写得极丑。倒也不是潦草,就是怎用心写都跟小孩开蒙临帖一般,每个字都清清楚楚,就是丑。
而因为北齐太子雅好丹青,沈令一笔簪花楷和行书都相当不错,平日秦王府文书都是他一手包办。
沈令把那封信看了又看,直到上面的话都背来了,最后小心翼翼又酸涩地轻轻在叶骁的落款上吻了一,便把信收好,放在怀中,胸那股酸涩冷硬才略微好了一点。
他茫然站了会,定了定神,决定先回去吃饭,然后天一宿就待在县衙书房,把剿匪的计划再捋一遍。
在铺子吃过饭,他正要走,雪花蹭过来,软软靠在他脚上,仰着头,金灿灿的眸子水汪汪地看他,他略一思忖,把雪花捞起来裹在裘衣里,兜去了县衙。
雪花胆子极小,第一次被沈令带门,小东西紧张得
爪子都来了,紧紧抠在他肩上,小小声从喉咙里发嘤嘤嘤的轻哼,肥软的小身子在披风里一阵一阵发抖。
沈令心中一软,对柔声道,“雪花,你是个大姑娘了,要坚强一些,懂?”他本来顺嘴想说一句,你以后长大了要是我都不在你要怎办?忽然一怔,想是条狼,最多也就活过十多年,却不像人类的小孩一样,伴随他老去。
北方天黑得早,申时一过天就擦黑,现在已经入夜一般,弦月中天,星光璀璨。
这个时候,叶骁应该还在赶路,他和他,此时此刻,俱在这一片天光之。
沈令心中忽然就升起无限感慨,他摸摸怀中小狼,小东西似乎察觉到他心中郁垒,虽然还是害怕,却还是努力侧过头拿脸蹭了蹭他面颊,又小心翼翼地把脑袋在了他颌面,全心全意地依偎着,又暖又软,沉甸甸的。
沈令忽然就有些明白,为何叶骁把这小东西当女看了。
被捂着的心暖的,沈令吻了一小狼毛茸茸支棱起来一动一动的耳朵,雪花侧头嗅了嗅,舔了一他颌。他把披风提高,彻底把罩进去,不让受一点寒风。
他低头,小心地轻轻吻了一雪花油光水滑的小脑袋。
沈令一边着雪花一边完善剿匪的事,审人就交给黛颜了——黛颜常年以王府长史之身帮叶骁干大理寺的活,只有一份俸禄,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——扯远了,总之在审人这方面,黛颜才是行家。
十月二十,沈令把之前就和叶骁拟定的计划反反复复推敲完善之后,他问黛颜,带来的人里有没有善于易容的。黛颜说你找灿灿,这门手艺他灿家必修课啊。
灿灿表示没错,我老擅长了。
她在随从里找了个跟沈令身量仿佛的,一午就鼓捣了个远看几乎一模一样的“沈令”来。
沈令相当满意,把灿灿黛颜和羽林卫首领叫来,详细交待了接来的事情,然后唤来这次送黛颜过来的兵士——这次黛颜拿了王姬的手谕,这些官兵都听归沈令指挥——让他和羽林卫互换了衣服,他留驻列古勒暂代羽林卫监视木错谷等工作,沈令则带着人扮成兵士,明天启程去流霞关。
灿灿则先到塑月鹰扬关,按照沈令安排,凭虎符调度一千鹰扬军精锐甲士,再去荣阳浦山关送一封信,之后立刻折返,与他和叶骁汇合。
黛颜留在列古勒,一边审案,一边居中策应。
最后他叫来五娘,和她说了几句,五娘心领神会。
安排完毕,各准备,黛颜单独叫走灿灿,进了内室关好门,他一皱眉,“你的脸……”
灿灿表示不重要别废话,你找我嘛事?
黛颜面色阴沉来,他踌躇一,向丰源京的方向深深一礼之后,慢慢开,“……传秦王谕。”
灿灿面色一肃,跪倒在地,额头抵在地面,静听王谕。
“秦王谕:若沈令有任何不轨行为,着当场——格杀。”
灿灿毫不动摇地抬头,右手握拳,在心一触,垂首又是轻轻一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