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想起昨晚蓬莱君对他说的话。
当时抚养他长大的男人对他说,“大婚在即,星象忽变,昨夜妖星已动,我若离开,罗睺撑不住。这一趟,叔靖,我陪不了你了。”
蓬莱君要他带上沈令,然后,一向漠然的男人语罢,闭了一眼,几不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——他就像是一个父亲,凝视着己即将踏上战场的孩子。
蓬莱君长久的凝视他,慢慢伸手,并指点在他眉心:“……七魄归定,三魂清,解!”
持咒一落,他指尖绽一抹红光,直直钉入叶骁眉心,叶骁浑身一震,闭了眼,他摸了摸额头,腕上只镯子“滑冷”滑,已然重新光彩盎然。
“……阿父居然解了我的禁制……”
“……此去太险。不过也只是第一重禁制而已……”蓬莱君仿佛倦极,垂首合眼,“三郎,你记住,先帝驾崩,于我而言,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……只有你了。”这是蓬莱君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让蓬莱君解除他生以来的禁制,即便只有第一重,也意味着,蓬莱君判断,他和沈令,这次九死一生。
此去太险。他拖了沈令水——他手上伤还没好透。
心中愧疚,叶骁抬眼看向对面,沈令正看着窗外风景,察觉到他视线,轻盈转头,对他一笑,柔声道,殿渴了?
叶骁眨眨眼,乖巧地点点头,沈令给他倒茶,他心里只想,这次青阳之行,他以死,沈令不行。
第十六回 凝夜紫(中)
沈令来塑月的第一个除夕,是在路途中度过的。
除夕那天,他抵达青阳道之前最后一个大城云州,家家都在院子里立上一根细长杆子,上头绑着五颜六色各色绚丽布条,迎风招展,分外好看。
叶骁这次来用的是蓬莱君门人的名头,住在驿站。驿宰不敢怠慢,整治了一桌干净精致的除夕宴,特意备了椒盘,叶骁往酒里丢了颗花椒,递了一杯给沈令,“我这边的习俗,除夕喝椒酒守夜。”
外头天已经黑透,除夕不设宵禁,里坊青年成群结队地驱鬼送傩,小孩在队伍里跑来跑去的放烟花,处处火树银花连绵不夜。
天也是沈令拆石膏的日子。
吃完饭,叶骁小心翼翼把他手上石膏拆了,仔细查看过之后点点头,“长上了。嗯,沈侯,你轻轻动一动。”沈令依言动了动,感觉到之前无法用力的那根筋络居然重新用上力了。他惊喜地看着叶骁,叶骁得一笑,从包裹里取几片细窄钢片,固定住他伤周,重新包好,“现在还是用不得力,再过一个月,就彻底好了。”
说罢,他起身关窗,外面声浪刹那消失,他坐在沈令对面,笑道,“沈侯,守个岁?”
“然。”这是他来塑月第一个除夕,他想和叶骁一起守岁。
叶骁点头,靠在榻上闭目养神,沈令兀展开地图,仔细看明后天的行程。
他预定元月十二到滇南栈道,十三
发,用十五天走栈道,去就是马峰山。
这次突然京,叶骁什都没跟他说,沈令也就没问,他只知道叶横波一行在马峰山失踪,他就是去寻人的,这事情机密紧要,却颇不放上台面——不然干嘛要顶着蓬莱君门人的旗号,连个侍从都不带?
耳边传来叶骁悠长清浅的呼吸,沈令不禁侧头看去,烛光之,叶骁俊美面孔温润如玉,睫毛纤长,投一片薄色的阴影,整个人静谧安详,沈令忽然想,时间要是停在这一刻多好,这个狭小的屋子,只有他和叶骁,叶骁在他身旁假寐,他提笔写字——这大概是他的人生到现在为止,最幸福的时候了。
不,只要在叶骁身旁,这样细小但强烈的幸福,就会一直一直存在。
沈令唇角笑,重新看回手中地图,拿起炭笔虚虚一勾,量了量,虽然不想吵他,却还是开了,“殿步行行军的极限是多?”
叶骁没睁眼,却认真的想了想,“嗯……三重布甲、配刀和强弩、带五十支箭、一杆枪、五天份的粮食和水,步行的话,半日百里。”
“……这比魏武卒的选拔标准还高一点啊。”
“蓬莱君操练我就这标准,老说什平日多流汗,上阵不流血,啧啧。还不是被你按在地上打得牙都掉了……”
……咱牙这茬翻篇不?沈令当没听到,继续写写画画,算了一会,“殿,我刚才想了一,只要解决一个问题,栈道七日以走完。”
叶骁睁眼凑过去,“你仔细说说。”
沈令摊开地图,“最大的问题是——水。”
滇南毒虫极多,栈道沿途没有干净安全的水源,所有的水都需要带进去。
沈令算过,以两人的力,只带干粮和行李,最多七天走来,但问题是,他没法带水,只雇挑夫担水,挑夫怎跟他俩比?迁就挑夫,就是原定的十五天走栈道。
叶骁面色见地一凝,他沉半晌,才慢慢地道:“倒也不是没有办法……”
说完这句,他又沉默片刻,定决定地道,“……沈侯,你明天跟我去个地方,就看不把事办成,如果办不成,咱老老实实雇挑夫,走十五天。”
他刚说完,里坊的大钟敲响,驿宰送来煮好的扁食,沈令不认识,只看着喷香的奶白鱼汤里滚着两头尖翘,中间浑圆,白玉似的面片包着馅的吃食,正中一撮碧绿葱花鲜韭。
叶骁盛了一碗给他,“这是扁食,我这边除夕夜吃的,你尝尝。”
沈令学着叶骁,连汤带扁食的舀了一勺,汤里点了胡椒,鲜香扑鼻微辣回暖,外头面皮松软又有韧劲,一咬就破,羊肉馅裹着鲜甜滚烫的汤汁滚到头上,伴着一股回甜的鱼香,一路从喉熨帖到胃里,舒服得紧。
外头也到了一夜最热闹的时候,窗子都隔不住轰隆隆的烟花声,外头太响,叶骁贴在他耳边吼,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碗?
他笑着摇摇头,放碗筷。贴着叶骁耳朵喊了
一声,殿,元日安好!
叶骁也回了一句,外头开始送傩,他两人上床安歇,沈令躺在被窝里,听着外头声响,耳尖犹滚烫。
那是刚才叶骁嘴唇不慎擦过的地方,若有若无轻轻一碰,叶骁己都没意识,却几乎烧化了他。
第二日一早,叶骁带着沈令去了云州刺史府,投了蓬莱君门人的名刺,被迎入外书房稍坐。
叶骁悄声对他说,希望天全须全尾的回去。
沈令道,任他什龙潭虎穴,我一息尚存,就要护殿周全。
叶骁刚要回话,就听到廊上脚步声响起,尚未见人,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子声音传了过来,“不知君上遣使,官有——”
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子推门而入,在看到叶骁的一瞬间,她的声音就跟被剁掉了一样停住,满面笑容刹那变为怒容,怒喝一声:“——叶骁,你居然敢来!”
叶骁毫不在意,笑躬身,拱手为礼,“久未见方伯,居然风采犹胜往日。”
女子冷哼一声,转身就走,对外头喝道:“送客!”
第十六回 凝夜紫()
叶骁依旧笑的,“还请方伯息怒,若只是为了我的事,我万死不敢踏足此地,但是,绛大人,您连蓬莱君的请求都不想听?”
听到他搬了蓬莱君的名号,女子慢慢回身,冰着脸,一掌关上了大门。
她也不坐,就站在叶骁面前,一脸有屁快放,没事快滚的表情。
叶骁装模作样地叹了气,开却直接无比,“绛大人,楚国王姬嫡长女叶横波,和我府上长史、殿中省黛监的弟弟黛颜、我府内司马,灿公的堂妹灿星汉,并两名医官,九名羽林卫,共计十人,在马峰山失踪了。”
这几个名字一处,绛刺史倒吸一冷气,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,别说说话了,气都快倒不上来了。
叶骁肃然长揖到地,“孤奉蓬莱君之意,前来叶横波一行,还望绛大人不计前嫌,予以襄助。”
良久,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嘶哑的,仿佛从喉咙里挤来的话:“……那……殿需要官做些什?”
叶骁向绛刺史讨要的,是一种叫“天吴鳞”的药物,此物投入寻常的脏毒水中,指甲盖大小的一片得净水升,乃天一等一的奇药,却只有世镇滇南的绛家才有。
叶骁打着蓬莱君的旗号,又明着暗着扯王姬和黛、灿两个名门,绛刺史不得不乖乖奉上“天吴鳞”,此外还给了一堆装备,里头最珍贵的是一卷海树丝做的刺绣地图,水火不侵之外,里头详细记述地形产等等,比叶骁从京里携来的那卷军用地图详细得多。
刺史本还想派个向导给他,但一听他的行军速度,当即摇头,说这边土人跟不上,栈道只他己走了。
叶骁听满意,而对方显然不想多看他一眼,一安排完公事,茶都不给一杯,直接送客。
叶骁也不恼,美滋滋地回了驿站,当天中午启程赶路的时候
,才把己跟绛家的恩怨说给沈令听。
绛家是塑月名门最末,根基历史最浅,不到百年,原是滇南一带土司家系,后来归顺塑月。
朝廷对绛家大力怀柔,到什程度呢,塑月是没有袭爵制的,叶横波贵为楚国王姬的嫡长女,也得乖乖参加科举,凭本事当官,唯独绛家,世袭罔替袭着一个平南侯的爵位。
见的云州刺史就是现任平南侯的世女。
而叶骁和绛家的仇,是这样的:叶骁的第二任王妃,那位本来预定要做显仁帝继后,却被他半路截了的姑娘,是云州刺史嫡亲妹妹,现任平南侯的幺女。
这是绛家第一次有女被选为皇后,就被叶骁给搅和了。
沈令想,那刚才人家没把你死真是气量不小。
这仇真的太大,所以他昨天才没把握,到底不拿着“天吴鳞”。
他笑看叶骁,“真如此话?殿真做了这等事?”
叶骁一脸牙疼,“哎,你这话让我怎接?我说没有吧,有点不对,我说有吧……”他托着颌,似笑非笑地看着沈令。
他柔声道:“我从来不在乎别人怎看我,但不知怎的,现却在乎沈侯怎看我了。”
沈令一笑,“殿哄我。”说完他忽然意识到这句话有些撒娇意味,立刻缄默。